湖畔夜飲

湖畔夜飲 豐子愷
前天晚上,四位來西湖游春的朋友,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飲酒。酒闌人散,皓月當空,湖水如鏡,花影滿堤。我送客出門,舍不得這湖上的春月,也向湖畔散步去了。柳蔭下一條石凳,空著等我去坐。我就坐了,想起小時在學(xué)校里唱的春月歌:“春夜有明月,都作歡喜相。每當燈火中,團團青輝上。人月交相慶,花月并生光。有酒不得飲,舉杯獻高堂。”
覺得這歌詞,溫柔敦厚,可愛得很!又念現(xiàn)在的小學(xué)生,唱的歌粗淺俚鄙,沒有福份唱這樣的好歌,可惜得很!回味那歌的最后兩句,覺得我高堂俱亡,雖有美酒,無處可獻,又感傷得很!三個“得很”,逼得我立起身來,緩步回家。不然,恐怕把老淚掉在湖堤上,要被月魄花靈所笑了。
回進家門,家中人說,我送客出門之后,有一上?腿藖碓L,其人名叫CT①,住在葛嶺飯店。家中人告訴他,我在湖畔看月,他就向湖畔去拜我了。這是半小時以前的事,此刻時鐘已指十時半。我想,CT找我不到,一定已經(jīng)回旅館去歇息了。當夜我就不去找他,自管睡覺了。第二天早晨,我到葛嶺飯店去找他,他已經(jīng)出門,茶役正在打掃他的房間。我留了一張名片,請他正午或晚上來我家共飲。正午,他沒有來。晚上,他又沒有來。料想他這上海人難得到杭州來,一見西湖,就整日尋花問柳,不回旅館,沒有看見我留在旅館里的名片,我就獨酌,照例飲盡一斤。
黃昏八點鐘,我正在酩酊之余,CT來了。闊別十年,多經(jīng)浩劫,他反而胖了,反而年輕了。他說我也還是老樣子,不過頭發(fā)白些。“十年離亂后,長大一相逢。問姓驚初見,稱名憶舊容。”這詩句雖好,我們可以不唱,略略幾句寒暄之后,我問他吃夜飯沒有。他說,他是在湖濱吃了夜飯--也飲一斤酒--不回旅館,一直來看我的。我留在他旅館里的名片,他根本沒有看到。我肚里的一斤酒,在這位青年時代共我在上海豪飲的老朋友面前,立刻消解得干干凈凈,清清醒醒,我說:“我們再喝酒!”他說:“好,不要甚么菜蔬。”窗外有些微雨,月色朦朧,西湖不象昨夜的開顏發(fā)艷,卻另有一種輕顰淺笑,溫潤靜穆的姿態(tài)。昨夜宜于到湖邊步月,今夜宜于在燈前和老友共飲。“夜雨翦春韭”,多么動人的詩句!可惜我沒有家園,不曾種韭。即使我有園種韭,這晚上我也不想去翦來和CT下酒。因為實際的韭菜,遠不及詩中的韭菜的好吃。照詩句實行,是多么愚笨的事啊!
女仆端了一壺酒和四只盆子出來,醬雞、醬肉、皮蛋和花生米,放在收音機旁的方桌上。我和CT就對坐飲酒。收音機上面的墻上,正好貼著一首我手寫的數(shù)學(xué)家蘇步青的詩:“草草杯盤共一歡,莫因柴米話辛酸。春風已綠門前草,且耐余寒放眼看。”有了這詩,酒味特別的好。我覺得世間最好的酒肴,莫如詩句。而數(shù)學(xué)家的詩句,滋味尤為純正。因為我又覺得,別的事都可有專家,而詩不可有專家。因為做詩就是做人。人做得好的,詩也做得好。倘說做詩有專家,非專家不能做詩,就好比說做人有專家,非專家不能做人,豈不可笑?因此,“專家”的詩,我不愛讀。因為他們往往愛用古典,踏襲傳統(tǒng),咬文嚼字,賣弄玄虛;扭扭捏捏,裝腔做勢;甚至神經(jīng)過敏,出神見鬼。而非專家的詩,倒是直直落落,明明白白,天真自然,純正樸茂,可愛得很。樽前有了蘇步青的詩,桌上的醬雞、醬肉、皮蛋和花生米,味同嚼蠟,唾棄不足惜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