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鐵生談愛情(4)

　　那樂園就是，愛情。

　　8.

　　尋找愛情，所以不僅僅是尋找性對(duì)象，而根本是尋找樂園，尋找心靈的自由之地。這樣看來，愛情是可以證明的了。自由可以證明愛情。自由或不自由，將證明那是愛情或者不是愛情。

　　自由的降臨要有一種語言來宣告。文字已經(jīng)不夠，聲音已經(jīng)不夠，自由的語言是自由本身。解鈴還需系鈴人。孤獨(dú)是從遮掩開始的，自由就要從放棄遮掩開始。孤獨(dú)是從防御開始的，自由就要從拆除防御開始。孤獨(dú)是從羞恥開始的、自由就要從廢除羞恥開始。孤獨(dú)是從衣服開始，從規(guī)矩開始，從小心謹(jǐn)慎開始，從距離和秘密開始，那么自由就要從脫去衣服開始，從破壞規(guī)矩開始，從放浪不羈開始，從消滅距離和泄露秘密開始……(我想，相視如仇一定是愛的結(jié)束，相敬如賓呢，則可能還不曾有愛。)

　　性行為是一種語言。在愛人們那兒，坦露肉體已不僅僅是生理行為的揭幕，更是心靈自由的象征;熾烈地貼近已不單單是性欲的摧動(dòng)，更是心靈的相互渴望;狂浪的交合已不只是繁殖的手段，而是愛的儀式。愛的儀式不能是自娛，而必得是心靈間的呼喚與應(yīng)答。愛的儀式，并不發(fā)生在一個(gè)與世隔絕的孤島，愛的儀式是百年孤獨(dú)中的一炬自由之火。在充滿心靈戰(zhàn)爭的人間，唯這兒享有自由與和平。這兒施行與外界不同甚或相反的規(guī)則，這兒贊美赤身裸體，這兒尊敬神魂顛倒，這兒崇尚禮崩樂壞，這兒信奉敞開心扉。這就是愛的儀式。愛的表達(dá)。

　　愛的宣告。愛的傾訴。愛之祈禱或愛之祭祀。

　　9.

　　君王與嬪妃、嫖客與娼妓、愛人與愛人，其性行為之方式的相同點(diǎn)想必很多，那是由于身體的限制。但其性行為之方式的不同點(diǎn)肯定更多，因?yàn)�，就便是相同的行�?dòng)也都流溢著不同的表達(dá)，那是源自心靈的創(chuàng)造。

　　譬如哭，是憂傷還是矯情，一望可知。譬如笑，是歡欣還是敷衍，一望可知。譬如西門慶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，其境界的大不同一讀可知。這很像是人們用著相同的文字，而說著不同的話語。相同的文字大家都認(rèn)得，不同的話語甚至不能翻譯。

　　順便想到：什么是淫蕩呢?在不贊成禁欲的人看來，并沒有淫蕩的肉身，只有淫蕩的心計(jì)。只要是愛的表達(dá)(譬如查泰萊夫人與其情人)，一切禮崩樂壞的作為都是真理，并無淫蕩可言。而若有愛之外的指向(譬如西門慶)，再規(guī)范再八股的行動(dòng)也算流氓。

　　10.

　　性是愛的儀式，愛情有多么珍重，性行為就要多么珍重。好比，總不能在婚禮上奏哀樂吧，總不能為了收取祭品就屢屢為親娘老子行葬禮吧。儀式，大約有著圖騰的意味，是要虔敬的。改變一種儀式，意味著改變一種信念，毀壞一種儀式就是放棄一種相應(yīng)的信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