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曉聲散文普通人(3)

我好生奇怪,不安地詢問:“爸,你怎么了?芽為什么夜里不睡吸煙?芽爸,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?”
黑暗之中,但聞父親嘆了口氣。許久,才聽他說:“唉,我為我們導演發(fā)愁哇?選他就怕這幾天下雨……”
父親不論在哪一個劇組當群眾演員,都一概地稱導演為“我們導演”。從這種稱謂中我聽得出來,他是把他自己——一個迎著鏡頭走過來或背著鏡頭走過去的群眾演員,與一位導演之間聯(lián)得太緊密了;蛘叻催^來說,他是太把一位導演,與一個迎著鏡頭走過來或背著鏡頭走過去的群眾演員聯(lián)得那么緊密。
而我認為這是荒唐的。
而我認為這實實在在是很犯不上的。
我嘟噥地說:“爸,你替他操這份心干嗎?下雨不下雨的,與你有什么關(guān)系?睡吧睡吧。”
“有你這么說話的嗎?”父親教訓我道,“全廠2000來人,等著這一部電影早拍完,早收了,才好發(fā)工資,發(fā)獎金,你不明白?你一點兒不關(guān)心?”
我佯裝沒聽到,不吭聲。
父親剛來時,對于北影的事,常以“你們廠”如何如何而發(fā)議論,而發(fā)感慨。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,他不說“你們廠”了,只說“廠里”了。倒好像,他就是北影的一員。甚至倒好像,他就是北影的廠長……
天亮后,我起來,見父親站在窗前發(fā)怔。
我也不說什么。怕一說,使他覺得聽了逆耳,惹他不高興。
后來父親東找西找的。我問找什么。他說找雨具。他說要親自到拍攝現(xiàn)場去,看看今天究竟是能拍還是不能拍。
他自言自語:“雨小多了嘛,萬一能拍呢?萬一能拍,我們導演找不到我,我們導演豈不是發(fā)急嗎?……”
聽他那口氣,仿佛他是主角。
我說:“爸,我替你打個電話,向你們劇組問問不就行了嗎?”
父親不語,算是默許了。
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電話。其實是為我自己的事打電話。
回到辦公室,我對父親說:“電話打過了。你們組里今天不拍戲。”——我明知今天準拍不成。
父親火了,沖我吼:“你怎么騙我?你明明不是給我劇組打電話,我聽得清清楚楚。你當我耳聾嗎?”
父親他怒沖沖地就走出去了。
我站在辦公室窗口,見父親在雨中大步疾行,不免地羞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