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播種過什么 梁曉聲(2)

既都是平民家的小兒女,所分配的工作也就注定了不能與愿望相符;蜃鼋诸^小食雜店的售貨員,或做挖管道溝的臨時工,或在生產(chǎn)環(huán)境破敗的什么小廠里學徒……
某一年夏天,是知青的我回哈探家,曾去醬油廠看過我四弟的勞動情形。斯時他們幾名小工友,剛剛揮板锨出完幾噸醬渣,一個個只著短褲,通體大汗淋漓,坐在車間的窗臺上,任穿堂涼風陣陣撲吹,唱印度電影《流浪者》中的“拉茲之歌”——我和任何人都沒來往,命運啊,我的星辰,你把我引向何方引向何方……
他們心中的苦悶種種,是不愿對自己的家庭成員吐訴的。但是這些城市中的小兒女,又是多么需要一個耐心傾聽他們吐訴的人啊!那傾聽者,不僅應有耐心,還應有充滿心間的愛心。還應在他們渴望安慰和體恤之時,善于安慰,善于勸解,并且,由衷地予以體恤……
于是,他們后來都非常信賴也不無慶幸地選擇了母親。
于是,母親也就以她母性的本能,義不容辭地將他們庇護在自己身邊。像一只母雞展開翅膀,不管自家的小雞亦或別人家的小雞,只要投奔過來,便一概地遮攏翅下……
那些城市中的小兒女啊,當年他們并沒有什么可回報母親的。只不過在年節(jié)或母親生病時,拎上一包尋常點心或兩瓶廉價罐頭聚于貧寒的我家看望母親。再就是,改叫“大娘”為叫“媽”了。有時混著叫,剛叫過“大娘”,緊接著又叫“媽”。與點心和罐頭相比,一聲“媽”,倒顯得格外的凝重了。
既被叫“媽”,母親自然便于母性的本能而外,心生出一份油然的責任感。母親關心他們的許多方面——在單位和領導和工友的關系;在家中是否與親人溫馨相處;怎樣珍惜友情,如何處理愛情;須恪守什么樣的做人原則,交友應防哪些失誤;不借政治運動之機傷害他人報復他人;不可歧視那些被政治打入另冊的人,等等……
母親以她一名普通家庭婦女善良寬厚的本色,經(jīng)常像叮嚀自己的親兒女一樣,叮嚀她的干兒女們不學壞人做壞事,要學好人做好事。
此世間親情,竟延續(xù)了三十年之久。我曾很不以為然過,但母親對我的不以為然也同樣不以為然。她不與我爭辯,以一種心理非常滿足的、默默的矜持,表明她所一貫主張的做人態(tài)度。直至她去世前三天,還希望能為她的一個干女兒和一個干兒子促成一次大媒……